十一月,我们看向艺术世界的目光无疑被牢固地聚焦到了上海。随着第七届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与第八届 ART021 上海廿一当代艺术博览会相继举办,不少美术馆、画廊、博物馆也同期呈现新展,涌入各个展览现场的人流织就出一幅独属秋日沪上的律动图景。《T》中文版从令人目不暇接的艺术展览中,截取了部分切片进行深入观察,试图展示当下看展的驻足时刻。今天我们凝望的是 Prada 荣宅举办的「Alex Da Corte 橡胶铅笔恶魔」展,看艺术家如何「重新构想规范的权力体系」,并创造「新思想和新开端」。
本月在 Prada 荣宅举办的 Alex Da Corte 个展 ——「橡胶铅笔恶魔」(Rubber Pencil Devil),如同一个向真实世界敞开的纳尼亚传奇式魔衣柜,人们无须爬过什么艰深困苦的思想通道,就能步入 20 世纪流行文化构建的虚拟世界。彼岸有「霓虹灯,闪闪发光的霓虹灯」,有试图用熨斗熨平自己的粉红豹,有把影子落在了窗棂的彼得 · 潘,有代表着 X 世代青春情怀的美国儿童节目主持人 Fred Rogers,有匹诺曹、毒皇后和格格巫。这些源于 20 世纪动画片和美式坎普文化的奇特人物形象、图像与文化素材,共同构建出「橡胶铅笔恶魔」高度风格化的循环影像,如同被催眠后的编舞,知名角色沉浸在一个被放大的,饱和的,由日常物品、家庭生活和常见符号构成的宇宙之中,Da Corte 亦是演出者之一。
Alex Da Corte创作的「橡胶铅笔恶魔」第 1 章节静止图像,艺术家将自己的循环影像作品定格为章节式的图像,在 Prada 荣宅的特定场域展览空间中赋予了艺术品全新的空间形式。该展览将持续到明年 1 月中旬。
在荣宅,「橡胶铅笔恶魔」抽取了该作品 57 个章节中的 51 幕,艺术家使用分置在两个主楼层的 19 个大型背投影立方体进行放映,以实现他引领观众「超越屏幕、突破画面、走入场景」的愿望。透过「橡胶铅笔恶魔」, Da Corte 巧妙地运用消费主义和艺术史,交织出了一件具有流行乐织体的交响作品,振动人们心底的脆弱性、同理心与当代生活观念。那些记忆深处与思想边缘的角色跳出来,掀动人们内心颠覆性的幽默感和心理反省的微妙波澜,使人们意识到自身异化的尴尬处境。
「早上好,罗杰斯先生为您展示由 57 幕组成的『橡胶铅笔恶魔』。」Da Corte 模仿美国家喻户晓的儿童节目主持人和木偶师 Rogers 作为展览的开场 —— 艺术家对致敬并无兴趣,他更希望一定程度地激发人们对耳熟能详的电视肖像人物的重新思考。当然,Rogers 的节目《罗杰斯先生的邻居》(Mister Rogers' Neighborhood)从结构上启发了 Da Corte,那是儿童节目惯用的演绎法,Rogers 生动地引出了一个又一个卡通人物。从这点上看,这样的主持方式可以被类比为一种处理复杂社会政治生活的手段,极其细致,饱含同情心,又着眼于人物及他们的历史,并最终将人物从历史中剥离。同时,它也与 Da Corte 衍化作品的方式形成互文,结构和节奏通常以某种未知的方式自然而有序地发展。构思「橡胶铅笔恶魔」的几年间,艺术家不断积累着想法,并将它们打印成小幅图像,用大头钉固定在工作墙上,这些图像是从艺术家日常观看的电影或电视节目中搜集而来的,时间跨度大且涉及不同体裁,类似于梦境或达达主义诗歌中的逻辑 —— 一个接一个的尽头。
Da Corte创作的「橡胶铅笔恶魔」第 10 章节静止图像。
在作品的第 9 幕和第 48 幕,《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中的女巫形象反复出现,被认为扮演了局外人和观察者的角色。Da Corte 引用学者 Sara Ahmed 著作中对「具体表现为不快乐的自由」这一概念,将女巫,尤其是西方文化中的恶女巫视作 Ahmed 所述的异化精神的体现。艺术家将女巫视为他更欣赏的生活形态的实践者,从熟悉的边界中发现了女巫的视点,并将之运用于观察整个舞台、幕前和潜伏在帘幕外的一切事物。在「橡胶铅笔恶魔」的「游手好闲」部分中, Da Corte 重构了《芝麻街》(Sesame Street)第 847 集中一个被删除的场景 —— 女演员 Margaret Hamilton 扮演的西方恶女巫来到她心爱的街道,寻找失踪的魔法扫帚。该集原定 1976 年 2 月播出,但迫于宗教保守派的压力,以及大众对鼓吹巫术崇拜的担忧,遭遇了审查删除。艺术家重构了这一场景,再现了一种禁忌以及随着时间由远及近的变迁,社会对禁忌的思考。
在 11、21 与 35 幕中,美国画家 Frank Stella 的抽象画充当了情节的细节或背景;第 8 幕,流行音乐代表作 Mariah Carey 的专辑《彩虹》(Rainbow)出现;第 40 幕,卡通连续剧《辛普森一家》(The Simpsons)中的小男孩 Bart Simpson 摆出音乐人 Elliott Smith 的姿态,出现在《Figure 8》的唱片封面上。艺术家常被问到,运用这些元素作为参考是否源自怀旧。「我很难确定,一幅图像是如何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并不根植于怀旧情结。」Da Corte 解释道,实际上他自己也充满疑惑,「我确实想知道在私人和公开的环境下,一幅图像或一个物件是如何被影响的。」
Da Corte创作的「橡胶铅笔恶魔」第 11 章节静止图像。
除了《罗杰斯先生的邻居》,另一发源于匹兹堡市的后工业城市产品,比如「亨氏番茄酱」(Heinz Tomato Ketchup)也是贯穿于作品的重要元素,尤其是 57 幕,其灵感来源正是亨氏的 57 号番茄酱。1986 年,H. J. Heinz 为公司推出的「57 号酱菜」草拟了营销标语,数字的选择并不遵循某一序列,在很大程度上是随意的。「橡胶铅笔恶魔」描绘的也正是零碎的时间,一个贯穿四季、贯穿白昼、从蓝色到粉红色的结构。Da Corte 同样不希望依靠固定的数字结构,重要的是,当他敲定 57 时,他希望观众能摆脱对数字结构的预期,产生更散漫的奇思妙想。
与这件作品以往的展陈方式不同,在上海 Prada 荣宅,艺术家将作品分成几个部分进行展出,除了建筑结构本身的因势利导,也应用了德国电影导演 Lotte Reiniger 的多平面相机技术,这项技术可以在动画单元的二维平面内外提供更深的空间。空间的重构让 Da Corte 联想到人们往往通过折纸来解释「加倍立方体」的几何难题。「『橡胶铅笔恶魔』就好比是『加倍立方体』,是我深入学习动画片和西方修辞的结果。这是一个炽热的梦想,一个多元的宇宙。」Da Corte 说。
这件作品还受到其他美国文化的影响,比如美国歌手 Bob Dylan 的歌曲《隐秘的思乡病布鲁斯》(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以及诗人 Allen Ginsberg 的诗集《美国的衰落》(The Fall of America),还有 D. A. Pennebaker 的纪录片《不要回头》(Don't Look Back)。「如果 Ginsberg 的意图是通过语言的力量与坚持来解除陷入战争中的国家武装,那么 Pennebaker 和 Dylan 则试图通过真实电影及分镜头的讽刺双关语来进一步实现这一目的」,艺术家如此阐释,「我想,这可能是一种解构人们耳熟能详的文化产品的潜在手段。」在「橡胶铅笔恶魔」中,他确实是在「回头看」。
Da Corte创作的「橡胶铅笔恶魔」第 21 章节静止图像。
「我不知道彩虹在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也不知道我的手在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在色彩的运用上,Da Corte 信奉的是蒙太奇,一种此时此刻分解、重构和发明的哲学。往返委内瑞拉的旅行中,艺术家常常带着色彩上路,在他看来,颜色代表着漫长而曲折的道路。但在他自己心中,他既非画家、雕塑家,也不是摄影、影像、装置的创作者,甚至连色彩的运用者也不是。他认为自己的身份定义不由他本人决定。「想到自己,我时常想到 Dolly Parton 的歌曲《彩色外套》(Coat of Many Colors),她歌唱一件由破布制成的外套,包含了爱而非物质,本质上,它是一床可以披在身上的被子。」Da Corte 成长于一个制作棉被和地毯的家庭,他从小看着家中的女人们将一块块碎布和面料拼接在一起、盖住了房屋的地板和墙壁,这使他形成了对艺术的理解:艺术根植于无形的劳动中,好比炼金术,而他正是一个炼金术士。
「亚里士多德和古罗马诗人 Lucretius 在不同时代思考并提出过同一个问题,即图像如何在我们的视野和思想中存在数秒甚至数年。」Da Corte 说着,拿起一支铅笔举例,「我们都曾尝试过一个让儿童产生错觉的简单小技巧,即在手指间缓慢摇动铅笔,让铅笔看起来具有弹性。这种错觉就是外行人理解『视觉暂留』的方法,以及理解残像或幻影的方法。它提醒我们,时间不仅仅存在于现在。」至于谁是『橡胶』『铅笔』或『恶魔』,这并不重要。当 Da Corte 闭上双眼,他就能看见那些『橡胶』『铅笔』与『恶魔』,那些留存在视觉记忆里的图像和角色,他们让人隐隐感到心灵的徘徊和困扰,感到被冒犯,感到有趣,又或者感到恐惧。「这些引发我情绪的角色,我把它们放进我的作品,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在社会之中的角色体系,哪怕它们破坏了我此前在脑海中构建的有关于它们的架构。」反映在观众眼中,他的想象力充满智慧,兼具挑衅、生动活泼和荒诞不经,在批判当代现状的同时,试图「重新构想规范的权力体系」,并创造「新思想和新开端」。